文 | 胡志浩 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研究員、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副主任

日前，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了穩定幣監管法案——《指導與建立美國穩定幣國家創新法案》（以下簡稱《天才法案》），這是美國在聯邦層面首個穩定幣立法，將為支付型穩定幣的發行、支持資產儲備和監管執法等提供監管框架，引起全球市場高度關注。穩定幣通過直接將貨幣映射到區塊鏈之中，搭建起現實世界與加密世界的橋梁，但其前景存在一定不確定性。

穩定幣是私人機構發行在區塊鏈上的一種加密資產，它通過對某種法幣保持價值穩定來充當交易媒介和支付手段，其本質是貨幣的代幣化。穩定幣主要采取兩種手段來保持價值穩定，一是用資產（貨幣、有價證券和其他加密資產等）作抵押來確保價值穩定，其中，以貨幣和類貨幣有價證券作為抵押的穩定幣就是當前被熱議的法幣穩定幣；二是通過算法機制保持供需平衡，進而維持價值穩定，這種穩定幣也被稱為算法穩定幣，甚至有些算法穩定幣中也包含了部分抵押資產，從而實現上述兩種手段的結合。

隨著加密資產市場規模擴大，市場對穩定幣的需求也與日俱增。法幣穩定幣總市值從2019年初的5.27億美元增長到2025年一季度末的2316.67億美元，增長了近440倍。其中，美元穩定幣市值為2304.38億美元，占比高達99.75%，而歐元穩定幣市值僅為4.64億美元，占比0.20%。從以上數據可以看出，美元穩定幣在穩定幣中已占據了絕對的壟斷地位。

穩定幣的核心用途是在區塊鏈上充當交易媒介，但隨著加密資產逐步被人們所認識，穩定幣開始出現向鏈下實體經濟滲透的跡象，主要體現在跨境支付和貨幣替代兩個方面。在跨境支付領域，穩定幣的技術與成本特征使其能解決傳統跨境支付模式用時長、成本高的痛點，為跨境支付降本增效。在貨幣替代層面，由于錨定美元，又可以通過手機便捷兌換，使得很多通貨膨脹率較高的經濟體的民眾囤積美元穩定幣以抵御通貨膨脹。例如阿根廷比索年化通脹率達200%，導致大量阿根廷人兌換泰達幣（USDT）來抵抗通脹，據福布斯調查，阿根廷的加密資產采用率是全球均值的3.2倍。美元穩定幣全球流通、方便兌換和具備一定隱匿性的特點，使其更容易在其他國家形成貨幣替代。

美國通過立法等手段引導加密資產發展，利用穩定幣繼續鞏固美元霸權的意圖也頗為明顯。美國致力于讓美元穩定幣成為傳統金融體系與數字世界之間的關鍵橋梁，以此確保數字時代的全球貨幣體系依然保持對美元的高度依賴。這將固化美元穩定幣與美元掛鉤、其他加密資產與美元穩定幣“掛鉤”的模式，進而形成加密資產時代的“新布雷頓森林體系”。從具體操作上看，《天才法案》要求美元穩定幣的儲備資產必須投資于現金和短期美國國債，這會加大市場對于美債的需求，穩定美元地位。對此，美國財長貝森特5月8日在眾議院聽證會上表示，“未來幾年，穩定幣將為美國國債提供2萬億美元的需求”。

國際社會不乏對穩定幣前景的質疑聲音。國際清算銀行（BIS）近期在年報中就直接指出，穩定幣在單一性、彈性和完整性三個關鍵測試中均未達到國際貨幣體系支柱的要求，其貨幣地位有待觀察。英國央行行長警告，穩定幣的崛起可能會破壞公眾對國家法定貨幣的信任，導致資金流出銀行體系。因此，對于穩定幣還需保持審慎的態度。

匿名性和規避監管的特性是美元穩定幣目前備受青睞的原因之一。雖然《天才法案》構建了穩定幣的監管框架，但法案對于具體的業務合規涉及十分有限。可以預見的是，為了確保對美元的控制力，美國勢必會在美元穩定幣的發展過程中不斷完善客戶調查、反洗錢、反恐怖融資等合規流程，以便維護其長臂管轄權力。待合規成本不斷提升后，美元穩定幣的成本優勢是否依舊存在，這還有待觀察。并且這種合規成本大幅提升后產生的不確定性，也是其他法幣穩定幣會面臨的問題。

穩定幣之所以穩定，主要取決于其價值保障機制。截至2025年7月16日，所有穩定幣中，法幣穩定幣規模約為2508億美元，以加密資產作為抵押的穩定幣約為62億美元，另外，還有大約6.5億美元的算法穩定幣。可見，以其他加密資產超額抵押或者算法機制支撐的穩定幣，其價值保障機制并不容易得到市場認可，大家主要認可以流動性強的貨幣或者類貨幣資產作為發行保障的法幣穩定幣。

但法幣穩定幣就一定穩定么？這個問題有待觀察。2017年，尚在發展早期的USDT就曾因儲備真實性遭質疑從而引發信任危機。而以“儲備透明、合規性強”著稱的美元幣（USDC）在2023年3月，由于儲備資產有一部分存放在硅谷銀行，伴隨硅谷銀行破產，USDC也一度遭遇擠兌。法定穩定幣尚且如此，就更遑論算法穩定幣曾經遭遇的各種“死亡螺旋”了。這就讓我們不得不認真對待，具備部分貨幣職能的穩定幣必須因其公共品屬性而接受相應的監管。甚至是貨幣當局在進行調控時，也要考慮到穩定幣在市場流動性變化和金融穩定中的重要影響。

此外，由于穩定幣的發行并不計息，其儲備資產的收益便都成為了發行機構的盈利。但穩定幣的持有者可以將穩定幣投入到花樣翻新的去中心化金融（DeFi）活動中，從而賺取盈利。而這些盈利的最終來源都取決于相關的加密資產能否帶來真正的價值創造，只有各類加密資產形成的“鏈”最終能給整個經濟社會帶來價值，相應的加密資產才能獲得持續的價值保證。從這個意義上看，基于區塊鏈的下一代金融基礎設施就成為問題的關鍵。未來，關于加密資產交易所、公鏈管理、代幣發行、真實世界資產等活動的監管或將快速發展，而這一過程中，技術和制度標準必將成為各國競爭的焦點。最終，只有那些能夠和Web3.0高度契合的穩定幣才能在未來數字時代得以存活。

當下，對于穩定幣的熱潮，我們既不能視而不見，也不能一哄而上。應該在認清穩定幣本質的情況下，趨利避害，著力打造推動數字經濟健康發展的良好生態。